一月余烬

在堕落的五月,山茱萸和栗树,这些开花的叛徒。

〖短完〗巴维尔的红酒杯

文/Rein

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的天花板上画着奇怪的花纹。床边的柜子上有个陌生的铜制花瓶,花瓶上方挂着没有见过的油画。有点褪色和脱落的碎花墙纸贴满四面墙壁,光从不曾见过的棕色窗帘外透进来,照亮充斥着飘飞的灰尘的这房间。

毫无疑问我正躺在陌生人家的床上。

坐起来以后,不合身的丝制睡袍从我肩上滑到手肘。
穿褪色衣装的年迈老头出现在房间里,见到我醒过来,他便喊来其他人。
我不得不警惕他。也许是他把晕倒在路上的我带到这里来,但我没有一点儿感激之心。那时我十二岁,正从我的养父埃文伯爵家逃出来不久,逃离随时会让我死去的贵族阴谋,精疲力竭,惶恐不安。

他们给我喝红茶,用精致的盘子和杯子,连汤匙上都饰有繁复的图案。一个看起来无忧无虑的胖子还给我一件外套,说女孩不该当陌生人面前裸露身体。尽管那不合身的睡袍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也根本不是什么女孩。

之后他们把洗干净的我的衣物还给我,在我穿好衣服走进他们的会客厅以后,他们开始介绍自己。
一家出身绅士的平民,巴维尔一族。当然,我看得出,做派和埃文家一样繁琐。
说外出的时候在路上遇见晕倒的我,那时候我正在发烧,就把我带回来。跟我猜得一样。

然后那个无忧无虑的胖子后知后觉惊叫一声:“你是男孩!”接着又自言自语接一句:“男孩也应该注意遮挡身体。”
没人对此感到惊讶,大概只有他对我之性别的事蒙在鼓里,可怜的家伙。

他们问到我,胡乱说些东西又有什么难呢?
我叫约翰,要去其他地方找亲戚。如此回答,他们也不会对我有任何猜想,毕竟我身无分文。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反正那胖子的眼神看起来肯定是信我的。这样一想他那无忧无虑的模样变得更可怜起来。在这等优渥的家庭怎么会有这样心思单纯的可怜之人呢。

穿褪色衣装的老头欢迎我住到痊愈为止,胖子自然也赞同,旁边的两男两女看起来没什么意见,但也不代表赞同。
他们交头接耳小声交谈的样子,总能让我想起埃文家里的人。我现在完全是个外人,多待两天也会碍到什么人吗?

这问题的答案无法得知,事实上我也不打算要再多待到什么时候。可胖子坚持要我留下来,鼓吹修养身心带来的好处。奇怪的是,那四个人看起来也并不反对他的意见。

我只能再待一天,明天我立刻启程。我向他们保证,他们反而看起来还不太乐意。
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个无关轻重的小孩,为何有如此反应,我实在是好奇。

穿着褪色衣服的老头是这个家的主人,他这身打扮和这幢墙角长满硝石的破旧大宅相得益彰。落魄贵族。不过他也许比一般落魄贵族更有钱之外,也没什么差别。

他喝茶的时候总对着庭院里的草地叹气叹个不停。我看向他,他苦笑着摇头,不能透露些什么他很愧疚似的。我不懂他露出如此表情的理由,也根本不想知道。
女佣来添茶,被庭院里的草叶绊住鞋跟,手里的茶壶飞向空中。我下意识地托住空中的茶水,重新把它们灌回茶壶里。

我是个水系魔法师,操控水是我的拿手好戏。

显然我不该轻易暴露我是个魔法师的事实,在场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得复杂起来。连那个胖子也是。

那四个人彼此对视,选了一个女人出来和我交谈,类似的人总爱在求情的事情上选女人作为代表。我不否认在这方面女人处理得确实比男人要优秀得多。
她央求我到一处湖泊里寻找一个杯子。荒诞不已的要求。就算是让最强大的魔法师来,也不能用手托起一整湖水。老头肯定是这么想的,他提高了自己那沙哑的声音,喊道:“莱娜,他不过是个孩子!”

“也是个魔法师,爸爸。”女人反驳他。

“我愿意帮你们。”我说,“作为你们救了我的报答。”出于一时兴起。

老头也想要那个杯子,谁看不出来呢,否则他一定会阻止他们到底。

尽管不能托起一湖水,也有其他办法可行。只要找人来,给他们的身体加护些咒纹,让他们避水下去就能安全到达湖底。换谁来所用的手段都必定是这样。听过我的说明,他们心满意足地结束茶会,给我些钱币,让我明天前往湖泊那儿开始工作。

晚上胖子来敲门,不由分说地捉住我的手腕叫我远离这是非之地。
“他们都疯了,听了一个传言,就想把它从虚幻里捞起来。”胖子说,“约翰,你不该卷进这事儿中,早知道你是个魔法师的话,我就不会留住你了。现在走吧,你找不到那个杯子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想不到你还是个智者。”我回应,“威尔,你是对的,但现在最该逃走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你说什么?”他大为不解。

我只得指向走廊,被昏暗烛光照亮的狭长走廊里,眼睛前凸,皮肉干瘪的老头正双手高举打磨光滑的手杖在他的后方。

可怜的胖子一声不响地倒下,老头露出残缺不全黄得发黑的牙齿,大口喘气,仿佛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接着他冲我笑,要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脸抽搐着,只发出“嘿嘿”的笑声。

两个男人把这个断了气的胖子拖走,两个女人在走廊尽头用扇子掩着面,看胖子后脑勺裂开的伤口在地上留下血迹。洒了茶水的女仆跟在他们后边,用抹布擦拭地板,一声不吭。

“兰德少爷,祝您好梦。”老头颤抖着双手关上门,接着传来上锁的声音。

他们竟知道是我,知道我是兰德拉托尔,是那个倒霉的,埃文伯爵的养子。
一定是在我被认出的那一刻,就被拖进了这场骗局之中。

这是十二岁的我在旅途中学到的第一课,永远不要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也永远不要认为隐姓埋名便万事大吉。

那晚我同以往任何一个夜晚一样不得安眠,我完全能够打破窗户离开这,却又不甘心就如此逃走。
那个令他们魂牵梦萦的杯子,愈发令我好奇。

第二天,天还未破晓,他们便带我乘马车前往那湖泊所在。雾气笼罩在青色的湖面,寒意逼人。湖面上有一艘船,船上有几十个船工。

老头拄着手杖站在一旁,四个人在他身后,一同紧盯我用魔法给船工的身体刻上加护的咒纹。

“慈爱与自然同在,愿自然之力为你加身,一往无前。——兰德拉托尔。”

他们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会看得懂的。

身上系紧绳索,船工们跃进湖中,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面对如此打捞方式我不禁认为,即使他们没有恰好把我带回巴维尔的屋舍中,今天的打捞仍旧不会取消。我不过是给他们降低人员损失罢了。

反复地加护,反复地打捞,从日出到日落,我在巴维尔家中待了一个月后,依旧是笼罩雾气的清晨,那个传说中的杯子于淤泥之中被挖掘出来。

老头欣喜若狂的表情至今使我记忆犹新,他扔掉手杖,把那裹着层层淤泥的杯子抱在怀中,满不在乎地用他褪色的衣袖将它擦拭干净。

晶莹剔透的红宝石酒杯,隐隐泛着不详的光泽。说价值连城也实在是谈不上。

然后老头做了件让人吃惊的事情,他从身后抽出一把小刀,割破手指,把血液滴进杯中,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个杯子的理由。

魔法大多以操控外在自然元素为基础,特殊的精神或语言之类魔法则靠的是对于人体的感知,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要以与生俱来的魔力作为源头。
一些特殊的禁忌魔法,也许不需要靠魔力来驱动,它们需要的是生命力来作为代价。

如同胖子所说,他们都疯了。
那酒杯感受到血液之后,不详的光芒穿透雾气,照亮每个人的脸。老头的笑容越发疯狂,眼睛凸出得厉害,他身后的四个人无不例外跟他表情相同。

“在我临死前,我想问问你们打算拿它做点什么?”我问老头。

“我当然能回答你,少爷,我们都知道死人不会说出听到的秘密。”骨瘦嶙峋的老头颤颤巍巍地向我展示他的红酒杯,“我们只想重振家族兴旺,将这酒杯献给国王,重新求得祖先拥有的爵位。”

“哦,那他们呢?”我问他身后的四个人。

“他们?”老头就像那可怜的胖子,被人从身后击倒在地。红酒杯摔在石滩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船工们瞬间乱作一团,四个人也开始他们的争抢。
两个人女人腹部插着短刀,睁大眼睛躺倒在地,男人捂着流血的眼睛气喘吁吁,还未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就被另一个头部也在不断流血的同伴用刀刺穿心脏。

浓得发黑的血液渗进石滩,红酒杯在争夺中没有破损任何一个地方。

在所有的争夺者精疲力竭之后,众目睽睽之下,我又把那个带来权利与金钱的红酒杯一脚踢回湖中。
伴随着他们不可置信的愤怒嚎叫。

“你这可恶的……”能扬起刀对准我的人,也再没有力气把刀挥下。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那时候我才十二岁。
血液流淌到我脚底,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它们不过也是水而已。

我正是个水系魔法师,操控水是我的拿手好戏。

同托起一壶红茶,我引导他们的血液冲破身体的桎梏。他们浑身被刺贯穿似的,血液从无数方向喷涌而出。

雾气还未散去,我消去了所有船工身上的咒纹,提前离场。

回望来时的方向,我想在血色的清晨之中,如今的巴维尔屋舍应当更显破败不堪。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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